小太监又捧着铁盒进来，眼看又要上刑，我已不忍再看。

南宫怜却勾唇巧笑：“宇文将军，你和妹妹在房里，也是这般粗鲁么？”

我脸上一红别过身去，无忌腾的一下站起。

“承尘，都一个月了，不知用了多少刑具。”无忌道，口气似有不悦，“你们次次说开口了让我过来，每次来都看到这么个场面。下次等说出来再叫我。”

无忌打了帘子就要带我出去。

跨过门槛的一瞬，我忽然停住了脚步，转头对他们道：“南宫小姐再坚强，也是个闺阁中的女子，如何能承受你们如此反复酷刑？”

“小花，这事你不需劳心。”无忌说着却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我。

“你是说……？”他疑惑道。“你的意思是，许是南宫小姐手上并没有这物件，也不知道这物件的所在，才能如此泰然？”

我点头。

无忌身子一僵，与承尘对上眼神，两人眼中似有同一个念头闪过，互相点了点头便带我出去了。

“我去找六月季夏！”承尘翻身上马对无忌道。

无忌点头。

“那我去找七月兰秋。”无忌说这，也找了自己的马要离开。

“你们在做什么？我能帮忙吗？我要去找八月宫絮吗？”我急问。

承尘大笑：“你好好在家睡觉！”便打马走了。

无忌却没动，扬鞭笑着示意我上马。

十七王府那夜之后，我对无忌心里存了一层避忌，不能再如小时候那般天真无邪的和他厮混。

无忌见我脸上扭捏不肯上前，也不催我，只说：“你就去找宫絮吧，我叫鸡皮陪你一起。天亮时分咱们珑堂见。届时，你想知道的一切，都清楚了。”

我点点头，迎面鸡皮已牵了匹马来，正是之前无忌送我的那匹小红马。

之前我离开耗子巷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拜托鸡皮帮我喂马。

一月不见，小花已经长高了不少。它也真是聪明，我们其实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它却也老远就将我认了出来。

小花挣开了鸡皮跑到我身边，马鼻子在我脸上好一顿剐蹭，流了不少温热的液体黏糊糊的挂在我脸上。

“可是我……我还没学会骑马。”我急道。

“三娘，别怕，咱们无忌小爷这一个月可是闲得发慌，没事儿就调教小花。你不会骑它不要紧，它已经学会怎么被你骑了！”鸡皮咧嘴哈哈大笑。

无忌一马鞭扬到他头上：“混说些什么乌七八糟的，赶紧做事！”蹄花翻飞便自顾自扬长而去。

等我颤颤巍巍翻上小花的马背，踩稳了镫子抓住缰绳，小花扭着头载着我在院子里溜达了两个大圈儿，我已经基本学会骑马——至少是骑小花了。

“三娘，无忌让我们去做什么？”路上，鸡皮终于想起来问我。

我坐在小花身上，脑海中思索着从小到大和宫絮相关的所有信息。

宫絮，十二月夜排名第八，真名不详。

六月季夏和七月兰秋都还算有迹可寻，只是这宫絮有点难办。认得她的人寥寥无几，因为她在排上十二月夜榜单之前就已经从良了。

“鸡皮，我们去趟折柳阁吧。”我道。

“干嘛？”他问。

“找折柳。”我道。

“吁——”鸡皮勒紧了缰绳逼停马匹，回头像看鬼一样看我。

“不去不去。折柳这里有问题，总要给我塞姑娘，给嫖还不要钱！”鸡皮指了指脑袋。

我不禁失笑：“柳姨是想跟你套套近乎，要你脑子里那份名单！就是之前你帮红豆查的，有个得了花柳病的姑娘和她的客人。”

“要是那样也就算了！名单我早就告诉她了！”鸡皮摊手，又策马到我旁边耳语：“她要我去杀人！”

“啊！”我不由得惊叫出声。

鸡皮忙掩了我的嘴，“好姑奶奶，你可别把街坊们都叫起来一起听呢！”

“她要你杀谁？”我忙问。

“就是那个得了花柳病的姑娘，叫什么，绮梦。”鸡皮道。

“她的姑娘她自己动手不是更方便么？干嘛舍近求远要叫你去？”我问。

“谁说不是呢！说来也奇怪。”鸡皮道，“原来这绮梦姑娘也是宇文氏的罪臣之女，一两岁的时候抄家送进折柳的！承尘前一阵拿着圣旨去折柳赎买过许多宇文氏的女眷出来，当中就有她一个。现在那些女眷都安置在西郊的园子里，等着找了好人家配人，年纪大的不愿出去的干脆留庄子里养老。谁知这绮梦姑娘倒是个怪人！”

“怎么怪了？”

鸡皮脸上神色有些落寞，幽幽吐了一句：“像红豆。绮梦说一日为娼，终身为娼，没要承尘赎买，就赖在折柳不走了。”

“因为这事折柳就要杀她？可她的身体也确实不适合再接客人了。”我道。

“我查了几日，这绮梦姑娘不简单，折柳要杀她，是因为她新接的恩客。”鸡皮想我挤了挤眼睛，竖起一根手指向天上指了指。

我看了半天，掩嘴道：“你是说，皇上？”

“皇”字还未出口，鸡皮一个鹞子扑食把我从马上扑倒在地，一只脏爪紧紧捂住我的嘴：“姑奶奶你可积点口德诶！”

“怎么可能，他和……”我情急之下差点把红豆说了出来，赶紧打住，又忙问：“那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那位老爷，他也得病了吗？”

“这还都不知道呢，这都不是最棘手的！”鸡皮道，“一个得了那种病的姑娘，你不要她的命也许人家自己还不想活了呢。可我有一天发现，那姑娘还有个相好，你猜是谁？”

“我认识么？”我脑中思索了半天，煞白了脸：“江洋还是秀才？”

“就说我三娘聪明呢！可惜这脑袋遇见承尘就全是浆糊填的坑！”鸡皮把我扶回马上道，“我开始以为是江洋，他身上那股药味儿你别说还真和绮梦有点像。我是亲眼看见秀才鬼鬼祟祟进了绮梦的房间，可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猜江洋是因为他爱逛窑子。秀才嘛，简单。你不知道他有个手绢儿宝贝得不得了么？那手绢上绣了首诗：白昼不见燕归来，绮梦红尘呓痴人。”我道。

“什么？你再说一遍。”鸡皮文盲，一听到文绉绉的话就自动耳鸣。

“没听见绮梦两个字嘛？”我道。

转眼到了折柳阁楼下，鸡皮蹲在门口等我，我自上去找折柳。

巡夜的梆子敲过，已是四更天快过的时候了。折柳阁每夜这个时辰都是一派狂欢席卷过的破败淫靡。

红色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在庭院里交错拉出纤长的血红灯影。

东海移栽的樱树叶子被吹得沙沙作响。

今夜的折柳，有些静得可怕。

往常折柳的廊子上总能遇到些醉醺醺的客人搂着姑娘欢笑，我走了许久，却连个人影也没遇见。

没处打探折柳此时身在何处，我只得拢了拢衣襟，快步向折柳的房间走去。

折柳阁是一个四层的圈楼，南面临街，四层北面一整排都被折柳包下，做自己的绣房。

我虽常来折柳找姐姐和红豆玩耍，却是第一次上四层。

楼梯板踩的咯吱咯吱响，在深夜的静谧中显得格外诡异。

然而更诡异的是这静谧，四更天的折柳应是软玉温香莺啼燕语，不应如此凄惶清冷。

忽听见一个女人的唱歌声不远不近飘来，我脚步一滞。

仔细聆听，却是一首《小儿语》。

《小儿语》本是大街小巷最常听见的儿歌，欢喜小时候也常唱给我听哄我睡觉。

然而此时在折柳阁听见，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一切言动，都要安详。

十差九错，只为慌张。

沉静立身，从容说话。

不要轻薄，惹人笑骂。

……”

纵使这嗓子高啼婉转唱的不错，这歌声着实让我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

我头皮正发麻，却见周围许多原本关上门黑漆漆的绣房掌了灯。

忽明忽暗的灯火点亮了一扇扇窗纸，黑幢幢的人影贴上窗户纸在亮光中摇曳。

歌声越听越真切，亮灯的房间也越来越多，黑影密密麻麻印在窗纸上随歌声摇摆浮动。

我本不信鬼神，此时却已被吓得腿软。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硬着头皮沿着廊子走到北面绣房门口，房间里却没掌灯。

我颤抖着手敲了敲门：“柳姨，折柳？你在吗？”

我声音本来不大，却因夜里空旷冷清，生生在全楼里面晃荡了好几个来回，弄出了清脆的回声。

回声刚落，好几个不同方向的绣房同时熄了灯，诡异的人影也随之消失。

我大着胆子推开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自家过失，不消遮掩。

遮掩不得，又添一短。

无心之失，说开罢手。

一差半错，哪个没有。

宁好忍错，休要说谎。

教人识破，谁肯作养。

……”

儿歌声渐渐清晰，歌声的源头正是屋内。

折柳阁里的姑娘个个都是好嗓子，我虽记性不错，但胆子颇小。

此时脑海中一片慌乱竟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这声音是谁的。

“花慎。”男人的声音在我脑后幽幽响起，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我四肢百骸的毛孔已因惊吓敏感到极致，虽这声音是极熟悉的，我也忍不住惊声尖叫起来，被他忙用手掌覆上我的嘴。

好在这人是极能耐痛的，一片肉掌被我死死咬在嘴里，只闷哼一声推开了我。

“你是属狗的吗？”花蜃甩了甩手，“你这个野蛮的女人！每次见你都要倒霉！”

我看着花蜃手上一排牙印，如见了亲人般。

“什么事？值得吓得一脑门子冷汗？”花蜃额头忽然覆上我的额，很快又离开。

“你的手怎么了？”我问。

这时我才发现他两只手掌上都缠了绑带布条。

里间歌声渐消，花蜃食指覆在唇上示意我噤声。

我们推开里间的隔门，两个人都呆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