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江楠猜的没错，弑道剑确实将天下至邪之力借给了李溪臣，但他不知道的是，同至邪至恶之力一道进入李溪臣体内的，还有一道至善至淳之气。

被李溪臣称之为“李子”的墨者圣物，在四灵之精连续半个月的温养之下，终于修复了一小部分剑灵。李子的全部剑灵博大如江海，被修复的剑灵不过是其沧海之一粟，但干涸之江海，得春雨润之，虽不能使之满盈，却足以弥其干裂，使其得一息而存。

李子存息而续，便能压制弑道剑。

之前击碎山峦的那一剑，没有巧妙的罡气转化，也没有精奥的道理生发，弑道剑只凭残存的一丝洪荒之力，便给了李溪臣这般足以摧城开山的磅礴剑气，若是它处于巅峰状态，真不知这一剑能不能打碎苍天。

但同时它的慷慨相借，却要取走李溪臣全部的生命力作为利息。若非李子感受到了弑道剑的气息，在此千钧一发的关头倾囊相助李溪臣，使他保住了灵台的最后一丝清明，那么他轻则筋脉尽断，重则力竭而亡，决不可能像现在这般还能保持清醒。

但清醒的李溪臣，此刻并不想清醒。

经过这一仗，他已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做为圣帝长女和刘一夫亲外甥女的秦倾城。

“溪臣，我知道你已经醒了。”秦倾城的声音有些哽咽。

李溪臣并不擅长伪装，他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眼皮很僵硬的跳动了几次。

“溪臣，我真的一直在阻止舅舅这么做，但是在西北，他才是雍梁都督，我这个妍王，只是个虚职呀……”秦倾城抱着衣衫已然褴褛，浑身遍布创伤的李溪臣，眼泪很快湿了眼眶，“我多少次想要逃离哈密卫，来亦力巴里找你，但舅舅用一个团的士兵的性命要挟我，我真的没有办法……”

李溪臣紧闭着双眼，继续假装昏迷。

“溪臣，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秦倾城的眼泪，终于滴落于李溪臣的面颊。

感受着眼泪中裹挟着的温热和真诚，李溪臣再也没法继续装死，于是深深叹了口气道：“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觉得你们皇族之人，未免太过冷血。刘一夫若是要杀我，大可直言，何必拿三万人的性命给我陪葬？你知不知道，这三万人背后，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也有时日无多的老者？！”

“我……”秦倾城想辩解，却不知道如何辩解。对于秦倾城本人而言，她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丝毫冷血无情，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生下来就是冷血皇族的一员。秦倾城明白这一点后，她本就苍白的脸上变得再无一丝血色。

“倾城。”李溪臣用尽全力撑直身体，逃离了秦倾城温暖的怀抱，“我知道你没有错，但我想我们并不是一类人，而且我们将永远不是一类人，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秦倾城闻言，楞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她憋的很努力，但眼角还是滚落出一串豆大的泪珠。从小就骄傲到骨子里的秦倾城，并不想在李溪臣面前展露她柔弱的一面，于是转过头去，独自伤神。李溪臣见此情状，心中虽有三分失落，但更多的则是释然。

这种释然，让本就精疲力尽的李溪臣靠在轿子的角落中，很快酣睡过去。

……

李溪臣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哈密卫。

帐篷内，小诸葛等人见李溪臣幽幽醒来，长长的吁了口气。尤其是南宫，直接趴在了李溪臣的胸口，喜极而泣起来。

“大家都还好吗？”李溪臣拍了拍南宫的后背，示意她不必担心。

“都好。”小诸葛笑着安慰道，“回来的人都受到了医治，阵亡的将士，刘一夫也按最高规格进行了抚恤。武陵剑甲，死了八人，剩下的已安排在哈密卫外城潜伏。至于墨者虽死了数百人，但死的很光荣，只是他们私自脱离部队，恐有逃兵之嫌，故而不能再回雍梁军中，经我们共同商议决定，已经让他们直接去了缥缈峰。”

小诸葛的安排很合理，也很妥帖。李溪臣闻言，既松了口气，也放下了心。

亡羊补牢，更多的是一种自我宽慰。

“那孙都督呢？”两世为人的李溪臣，最终还是放不过自己。

“巨子，你已经尽力了。”李长吉从呱呱坠地起，身体就很一直很差，他这种日日悬于生死之间的状态，让这个心思细腻的少年，对生死有着超越常人思考和体会，“日寒月暖，来煎人寿，孙都督的死，很得其所。”

“我知道。”李溪臣点了点头，“那他现在下葬了吗？”

“还没。”南宫和孙钺同为心学门人，故而心中十分伤感，“他正在接受众人的吊唁，大概半个时辰后入殓。”

“我去送送他。”

南宫听李溪臣这么说，立刻挽起了李溪臣的手道：“我也要去。”

“你当然得去，但你不能这样去。”李溪臣说完，拂去南宫的手。

南宫却摇了摇头，再次挽住了李溪臣：“如果孙都督泉下有知，能够看到这一幕，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李溪臣默然良久，最终还是依了南宫。

两人手挽着手，穿过无数帐篷来到了挂满白巾的灵堂。灵堂之内，无数士兵静穆而入，深深三鞠躬之后，又肃穆而出。他们脸色哀伤，神情敬重，这让李溪臣感到了几分释然。

而孙钺只是静静地躺在简陋的木板之上，他的腰间，还挂着密密麻麻的木牌。

每一块木牌，都是一条人命。

李溪臣领着南宫鞠了三个深深的躬，就像是在拜高堂一般。

“猴儿酿。”拜完“堂”的李溪臣真把自己当作了一家之主，竟然毫不客气地向南宫伸出了手。

南宫明白李溪臣的意思，她没有犹豫，直接将腰间的葫芦递到他手中。

“孙都督，我知道你不饮酒。但我和南宫并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送你，所以这杯送行酒，权当是我俩的一份心意。”李溪臣拔出酒塞，倾倒葫芦，酹了二两在地，恭声道：“您一路走好。”

李溪臣这杯酒，敬的是二万六千个亡魂！

正当所有人都万分悲伤之时，一个刺耳而不合时宜的声音出现在了灵台。

“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李大才子吗？”秦狩的左右，立着秦澈和秦倾城姐弟俩，他的身后，站着五教弟子。他们此次前来，乃是奉刘一夫之命，主持孙钺的入殓治丧之礼。

李溪臣不想看到这些人，故而只把秦狩的话当作禽鸣鸟音。他连正眼都不瞧一眼，便挽着身着盔甲，打扮成男人模样的南宫朝灵堂外走去。

“李大才子这就要走吗？”秦狩见李溪臣埋头就走，立刻觉得受到了轻视，故而先一步嘲弄道，“我说呢，你怎么能做到对长公主和苏雩沫这样大美人都无动于衷，原来你有这种癖好啊！”

“放……”南宫刚想爆粗口，便被李溪臣拦了下来。李溪臣并不想南宫为了自己，得罪秦狩，进而得罪整个皇族。

得罪了皇族，也许延续了千年的武陵剑池就会毁于一旦。

再说李溪臣一身傲骨，根本无需他人替他出头。他此刻之所以沉默，只是不想惊扰逝者亡灵，要对付秦狩，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有的是胆量！

“夏虫不可语冰，南宫，咱们都是读过书的人，要有礼貌。”李溪臣摸了摸南宫的头，随后对秦狩微微一笑道，“禽兽殿下，再见。”

说完，李溪臣便牵着南宫的手，相当坦然地穿过了这帮华服锦衣的贵公子。

秦倾城看到这一切，眼神之中流露出痛苦之色。

她很清楚，南宫是一名女子，还是一名别有风情，极具“战斗力”的女子。

“骗子！”秦倾城咬碎牙关，心中把李溪臣骂了个体无完肤，“嘴里口口声声说此生只爱墨溪一人，可实际上却是个花心大萝卜！这才几天呐，就有新欢了……男人，果真没有一个好东西。”

李溪臣出了灵堂，立刻抽出了被南宫挽住的手。

“干嘛？长公主都伤心了，你才开始后悔，还有什么用啊？”

“我可没后悔。”李溪臣嘴硬道，“我是怕你误会啊。”

“哼！”南宫闻言，顿时嘟起了嘴。

两人回到了本营，却看见两名传令兵拿着册子站在了帐门之外，而老马等人正恭恭敬敬的站在他们身前。

传令兵见到李溪臣，立刻迎了上来：“百夫长李溪臣接刘都督令。”

李溪臣不想接令，但老马等人却在一旁疯狂地努着嘴，使着眼色。

两名传令兵见状，也不顾李溪臣答不答应，开始自顾自的念起了折子里的嘉奖令：“兹有第十团第十队，于亦力巴里斩犬戎敌首，共计八百七十六枚，又有百夫长李溪臣一剑开道，斩敌千余，护送残部归营，可谓居功至伟。故各有封赏，名单如下：马三力，斩敌一十二人，进爵二级，封百夫长；钱三斧，斩敌一十五人，进爵二级，封百夫长……南宫，斩敌三百六十二，进爵四级，封都尉，李溪臣，斩敌逾千，进爵五级，封牙门将。明日午时，李溪臣帅帐听封，接众人印信！”

李溪臣轻哼一声，并没有接令，也没有说话，而是直接进了帅帐。

南宫犹豫了片刻，替李溪臣接过了嘉奖周折。

“老马他们把头悬在裤腰带上，等的就是这个。”南宫把嘉奖令递给李溪臣，劝道，“小臣子，你可以不要封赏，但你不能断送他们的前程。”

“你不必劝，我会去的。”李溪臣想起秦狩的丑恶嘴脸，又想起刘一夫的蛇蝎心肠，心中下了决心。

“明天，我要让他们明白，什么叫狂士之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