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泉,鸣沙山,大雷音寺,莫高窟九层佛塔。
苏雩沫像一只小猫一般,蜷缩在泥塑大佛的掌心。在她的身上,还有一束从塔心投射下来的光晕。
观飞天而悟道,出雷音寺而招天罪雷劫。时至今日,苏雩沫已经昏迷了二十多天了。这二十天,她的心只跳动了四千多次,至于呼吸,更是屈指可数。
这种状态,无异于活死人。
李溪臣口口声声说不爱苏雩沫,但暗中早已“魂牵梦萦”。就比如昨夜,李溪臣就十分心有灵犀地梦见了正处于龟息状态的苏雩沫,也梦见了她一身霓裳,站在春神小榭中偏偏起舞,衣裙漫飞的样子。
等李溪臣醒来之后,他心中总是隐隐觉得不安。这种不安,让他有些心神不宁,魂不守舍。
草草吃了朝食后、,李溪臣先是被潘玉儿强迫着洗了个澡,随后又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衫。做完这一切后,李溪臣先是陪着释无心捏了会泥人,又和南宫扯了半天的闲篇。
时近中午,李溪臣背起了辟易,开始准备赴刘一夫摆下的鸿门宴。
正在此时,小诸葛走入帐门,将手中的一封密信交给了李溪臣:“巨子,缥缈峰传消息来了。”
李溪臣撕开封缄,抽出了其中的信纸,细细展读起来。
信是墨燃亲自写的。
“臭小子,听说你在西北很不老实嘛!就你这种急色的样子,也好意思说一生只爱溪儿一人?!在这种事上,我劝你收敛点,否则以老夫对溪儿的了解,她可能会直接杀了你,或者自杀……”
李溪臣读到这里,顿时汗流浃背,他转头看了一眼小诸葛,气道:“你们这帮叛徒。”
小诸葛和李长吉瞥了瞥嘴,一脸不在乎。在他们眼里,李溪臣作为巨子,理当与墨圣血脉结为连理,决不能朝三暮四,见异思迁。
李溪臣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始读信的后半段。
“至于你托我去查药材稀缺,价格奇高这件怪事,墨者的暗网也已经有些眉目了——从去年开始,便有扶桑商人跨海而来,化妆成九州人士,用大量真金白银向各地的药材集散中心,采购大量的药材。其中军需药材,更是用超出市场价三成的价格,进行鲸吞一般的收购。”
“原来如此。”李溪臣明白了其中缘由,却皱起了眉头。他原来猜想此事或许是犬戎所为,但此刻真相大白之后,李溪臣倒是万分疑惑起来,“扶桑来捣这个乱干嘛?”
“从织田信长到丰臣秀吉,再到德川家康,扶桑历经应仁之乱,本能寺之变,关原合战,大战已经足足有数百年了。去年,德川家康发动了两次大阪之战,最终战胜诸侯,统一了扶桑。”小诸葛分析道,“想来定是这两场仗伤亡实在过大,再加之扶桑岛国土地贫瘠,药材匮乏,故而不得已为之。”
“帝王开疆一念起,可怜苍生十年劫。看来这种事,不仅会发生在九州之地,也会发生在海外孤岛啊……”李溪臣将手中的信交回给小诸葛,深深叹了口气,“苍天之下,皆为蝼蚁;帝王座下,皆为棋子。诸葛,你说人,到底有没有尊严和自由。”
“太阳底下无新事。以前发生过,现在正在发生,以后还会不断发生。”小诸葛话中的禅机,恍如一个已经看穿世事的觉者,“但换个角度看,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新的。在我看来,世界的本来面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自己怎么认定它……”
李溪臣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随后掀开了帐门,带着南宫向着刘一夫的帅帐走去。
帅中之内,欢声笑语。刘一夫与三位重臣举杯畅饮,皇族、军中大将,五教弟子列坐其次,案上摆着各色美食。大帐之中,一队舞姬正在卖弄风情。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李溪臣站在众多准备听封的人身后,心中泛起一阵恶心。
“李大才子,你站在外面干嘛?你的身份,不是百夫长,乃是墨家弟子呀。”秦狩见李溪臣站在帐外,立刻一脸阴笑的迎了上来,“来来来,请上座,千万别客气。”
李溪臣今天压根就没准备客气,他大大方方的走入帐门,一屁股坐在了位置上,开始自顾自的大快朵颐起来。
喷人是体力活,李溪臣必须先吃饱喝足。
秦倾城自从李溪臣进来后,眼神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自称深情,实则花心的男人。然而李溪臣却头也不抬,只顾埋头大吃大喝,这种行为,与故作高雅的众人,显得格格不入。
“杨大人,吃完了这一顿饭,咱们就可以谈一谈正事了。”刘一夫这几日,只是安排杨式麒三人吃吃喝喝,玩玩逛逛,绝口不提圣旨之事,也不让三人有开口的机会。他这么做,一来是要杀杀三人的威风,告诉西北到底由谁做主,二来也是为了探探三人的口风,以便为后续安排奠定基础。
此刻,刘一夫已经成竹在胸。
杨式麒见刘一夫终于松口,面露喜色,随即开口劝道:“刘都督,大军一日所需官帑之数,绝不下于十五万钱。所以,我们务必速战速决,寻机与绝不可再行拖延。”
“杨大人,我说的是,饭后再谈!”
“你……”杨式麒被刘一夫怼的直接语塞。
“现在,本都督要先封赏有功将士。”刘一夫说完,向抬手摆了摆手,帐中舞姬得令,立刻收了水袖,作礼躬身而退。随后,站在帐门处的执戟郎便开始报幕,依次带领受封将士入帐。
受封的礼仪并不复杂,但无奈受封的人数过多,所以轮到李溪臣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时辰。
司礼官念完封赏令,主管人事认命的副都督便端来一个托盘。托盘之上,放着六七十枚银、铜、铁三类材质制成的印信,每一枚印信之下,各压着一张写着姓名和职务的纸条。
李溪臣接过托盘,走出帐外,将之交予南宫,同时吩咐她立刻将这些东西分别交予各自的主人。等南宫走后,李溪臣坐回案后,开始用一种近乎嘲弄的眼神审视这在场众人。
此刻的李溪臣已经无所畏惧,他之所以还能保持沉默,只是因为他很好奇,刘一夫这头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还能不能吐出满嘴仁义道德的话。
饭继续吃,酒继续喝,天继续聊。
刘一夫控制着局面,也控制着人心。
“杨大人,陆指挥,云将军,据说你们此番来,各带了一份圣旨?”刘一夫突然开口,把所有人都震的浑身一颤。
“看来什么事也瞒不过刘都督的法眼啊。”陆炳见刘一夫竟然当众直言圣帝之心,也就不准备再和刘一夫磨磨唧唧,“既然刘都督已经知道此事,不知准备如何自处啊?”
“你是说,政事还是军事?”刘一夫笑着问道。
“这两件事,分的开吗?”
“在长安,分不开;在这里,却可以分的一清二楚。”
刘一夫的话,已经相当直白,当杨式麒还是想听刘一夫亲口说明,也好日后向圣帝有个交代:“那刘都督就先说说政事吧。”
“政事,只有听命二字,圣帝怎么说,本都督就怎么做。”
“那军事呢?”
“军事,只有一句话,谋定不动,除非圣帝换帅,否则西北之地,就是刘某一个人说了算。”
“我明白了。”杨式麒点了点头,对云昭南道,“刘都督此番应答,是否该由云将军传旨意才是?”
云昭南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黑皮金泥封缄之密旨,随后将之展读道:“准雍梁大都督刘一夫所奏,其推举之人立刻落实职务。同时令雍梁大军,务必于立冬时节,与犬戎展开决战!”
刘一夫的行为,就是结党。而结党,就是为了营私!
所有人听到这道旨意,立刻瞪大了眼睛,他们万万没想到,刘一夫如此跋扈,圣帝竟然还能容忍。尤其是太子秦狩,更是怒火中烧,他很明白刘一夫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更明白圣帝这种安排,会造成怎么样的后果。
杨式麒和陆炳在反应过来之后,瞬间换了另外一副模样。他们站起身,端起酒杯,朝刘一夫敬道:“恭喜刘都督,贺喜刘都督啊……”
雍梁军中各级将官顺势站起,纷纷举杯敬贺,开始拍起了马屁。
刘一夫见状,得意大笑,久久不停。
秦澈,是这些人里面最高兴的,他得意之下,再次忘形,于是又想让李溪臣难堪:“李大才子,以你的才华,应当为此题诗一首,已做庆祝啊。”
李溪臣本来有一肚子的怒气要发泄,可现在,李溪臣却已对这些只知道狗苟蝇营,丝毫没有礼义廉耻之心的人无话可说。
唯有沉默,是最大的轻蔑。如果愤怒,对他们而言,便已经太过尊重。
李溪臣笑了笑,饮下杯中酒,走到帐心站定:“要是往日,你们要我作诗,我定然不屑。但今天我倒是颇有诗意,现在腹中已有一稿,现在便说于诸公听。”
众人闻言,脸上露出吃惊之色。李溪臣站定之处,离座位不过六七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若就能完成应景之诗,除非李溪臣真乃曹子建转世。
“请!”秦澈第一个不信。
李溪臣轻蔑一笑,抽出南华剑,唤出一身罡气逼到剑尖。
剑指刘一夫。
剑气纵横,在刘一夫耳旁猎猎作响,帅台之后的屏风,随之刻出拳头大的狂草之书。众人见此,无不心惊,倒是刘一夫,竟然面不改色。
片刻之后,诗成。李溪臣收剑回鞘,转身便走。
刘一夫转身,目视屏风,慢慢读到:
“匹马只身戍梁州,且停浊酒。且停浊酒,少年铁心未肯休。
不觉衣冠尘满袖,一将难求。一将难求,满座衣冠皆残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