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溪臣这首《丑奴儿·满座衣冠皆残朽》,实在有些狂。
营帐之中,五十多位雍梁大将,二十多位五教扛鼎后辈,四位当朝一品文物重臣,三位圣帝血脉亲王,这些人随便拎出一个,都是威震一方的大人物,然而他们在李溪臣口中,竟然都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
“李溪臣此人太过狂妄,请刘都督一定严惩!”台下诸位将军受了辱,首先按捺不住,开始争前恐后地请命道。
刘一夫没有转身,依旧咂摸着这首词。他读着读着,恍惚间回忆起,三十年前他刚从军的时候,似乎也是这般义愤填膺,也是这般愤世嫉俗,也是这般少年热血。
人走着走着,就会忘记初衷。
杨式麒见刘一夫面壁喃喃自语,以为他受了刺激,连忙安慰道:“李溪臣初出茅庐,乳臭未干,岂知‘十分世事,七分不由人’之理。刘都督你作为圣朝双壁,拱卫雍梁边境已近半个甲子,其中成绩,世人有目共睹。李溪臣这首词,尽属诳语谰言,无端攻讦,都督完全可以不辩自清。”
杨式麒之所以这般厚脸皮地拍刘一夫马屁,是因为李溪臣和他同出决云崖,他必须通过贬低李溪臣把他自己摘干净,以免受到波及和连累。
如今刘一夫的奏折被准,圣朝高层中将有三成人出自刘氏门下,秦澈一党的势力不久之后,便可与太子党分庭抗礼。同时,此刻西北战局已明,刘一夫只需命令雍梁精锐挥师西进,便可攻入楼兰,肃清西域,成就开疆拓土之旷世大功,进而荣登五军大都督之位,掌九州之军,成天下武魁。
届时,刘一夫这个外戚,便是圣朝“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无冕之王,太阿剑所指之处,便只有万众臣服。
这种可以预见的未来,让杨式麒、陆炳等历经宦海沉浮的老油条纷纷选择“摇尾”,不复离开长安时的踌躇满志。
但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刘一夫并不打算为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只知道逞口舌之快的愤青。
“罢了,随他去吧。”刘一夫读完这首诗,心中升起一种得不偿失的遗憾之感。他忽然觉得有些累,有些悲哀。
秦澈见李溪臣装完逼之后竟然还能毫发无伤,甚是愤愤不平。柳北海则更为失落,他终于明白,李溪臣为什么能得到苏雩沫的芳心,也明白他究竟输在了哪里。
骨子里没有的东西,即便装出来,也迟早暗淡无光。柳北海开始倾向于直接毁灭李溪臣,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得到苏雩沫。
“刘都督,轻放犯上之人,恐有后继之人挑衅都督权威。”柳北海脸色晦暗,语气也不复白鹿书院时的书生意气。
“北海所言极是!”秦狩闻言,立刻帮腔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沽名讪上,诽谤侮辱当朝三名一品亲王,四名一品大臣,就该斩立决!”
若能就此杀了李溪臣,就等于折去秦倾城一臂,这种买卖,可谓稳赚不亏。
本就觉得受辱的雍梁众将见秦狩挑头,立刻像打了鸡血一般,再次围攻起李溪臣。
听着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的攻击,秦倾城从座位上站起,走到帐心,环顾了一圈,随后慨然道:“李溪臣难道说的不对么?难道你们不是一堆烂木头吗?!”
秦倾城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发火:“李溪臣,一个尚未弱冠之少年,带领一支不满编的伤病小队,深入亦力巴里腹地,在处处掣肘,步步险象之中,完成此等功绩,试问在场各位有谁能办到?”
众人尽皆沉默,秦狩虽想辩驳,却不知如何开口。
然而心有不甘的柳北海,却依旧看不清局势,执意坚持道:“功过分明,岂可混淆?李溪臣之功劳已进行封赏,那么他的过错则必须进行惩罚!”
秦倾城闻言,直接走到了柳北海面前,随后盯着他的眼睛,用一种近乎于嘲讽的语气道:“李溪臣把你当作朋友,三番五次忍你让你,你非但不知好歹,竟然还要恩将仇报!就你这种所作所为,根本不配于李溪臣并列,合称天妒二子!”
柳北海瞬间涨红了脸:“我需要他让吗?我根本不需要他让!再说我这么做,根本不是公报私仇,乃是事实如此!”
“事实如此?”秦倾城轻蔑一笑,“就李溪臣的功劳而言,就该如冠军侯一般,直接晋封主力大将,而不是什么六品牙门裨将。”
“开什么玩笑,就算他杀了一万人,也不可能封一旅之长!”
“那李溪臣杀的人,若是犬戎可汗呢?”
“什么,这不可能!”秦倾城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震惊了,营帐之内开始出现低声的议论。秦狩闻言,更是大惊:“倾城,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啊!”
秦倾城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向刘一夫。
刘一夫依旧沉吟不语,他虽表面风轻云淡,但心中已如翻江倒海。秦倾城将犬戎可汗已死的真相抖露出来,极有可能会打翻他已经布好的局。虽说圣帝已经下旨恩准他的奏折,但只要还未实施,总是难称万全。
如果让圣帝知道犬戎大军已经群龙无首,不堪一击,那他极有可能会收回圣旨,直接让云昭南取代他的位置。到时候,刘一夫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乌有,他的所有阴谋阳谋,都将为他人做嫁衣。
见刘一夫半晌不表态,杨式麒先急了:“刘都督,此事干系重大,请你务必告知真相!”
“杨大人所言极是。”一直没有说话的云昭南开口道,“若必烈已死,那必须将此事立刻上奏天听,请圣帝和朝廷定夺。”
刘一夫依旧不准备回答,他只是叹了口气,看着秦倾城,说了一句与此事毫无关系的话:“倾城,你真的准备此生非李溪臣不嫁了吗?”
“是!”秦倾城坚定的点了点头。
刘一夫见状,笑了笑:“我刘一夫谨慎了一辈子,今天就豪赌一把,帮一帮这个未来的外甥女婿。”
“舅舅,不可!”秦澈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顿时急了。
刘一夫没有理会秦澈的劝阻,对着众人道:“长公主所言属实。根据犬戎使者所述及斥候探报,必烈确实已死于李溪臣之手。”
此言一出,台下之人各个面容复杂,他们中有震惊者、有沮丧者、有不忿者,有欣喜者,也有羡慕者,倒是刘一夫却十分坦然,他语气淡然,笑着道:“我相信,今天夜里,就会有无数封密奏从哈密卫递出。不过你们放心,本都督绝不阻拦,只是有一点,你们务必在奏折中写明,那就是李溪臣独赴楼兰,乃是他一人所为,与本都督无关。”
众人闻言,更是不解。刘一夫如此贪功之人,竟然会将此等泼天大功撇得一干二净,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让人摸不着头脑。然而聪慧如秦倾城,却有些想明白了——刘一夫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赌李溪臣能够借此机会,独树一帜,成为一个全新的没有任何背景的朝中新贵。
这样一来,即便刘氏家族日后遭受冷落,李溪臣也不会受到牵连。
国舅万一不行了,还有驸马!刘一夫的算盘,就是进退有度,狡兔三窟。而这个计谋唯一的破绽,乃是秦倾城到底能不能搞得定李溪臣,如果最后还是被墨溪捷足先登,那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幸好,刘一夫这种算无遗策的人精,早已想好了解决这件矛盾的方法。
“刘都督放心,我等一定如实上奏。”
有了这等猛料,所有人都失去了吃饭的兴趣,只想赶紧回营动笔,然后寻章摘句,翻烂心中辞藻,写成一篇有利于取势的奏章,赢得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利益。
刘一夫也展现了他善解人意的一面,随即宣布散席。
……
片刻之后,帅帐之内便只剩下刘一夫和秦澈。
秦澈很不爽。
但刘一夫接下去的话,却让他更加不爽了起来:“澈儿,你下去以后,给李溪臣送一坛酒过去。”
“舅舅,你没开玩笑吧?!”秦澈直接走上帅台,质问道,“李溪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再说我和他不但有夺妻之恨,更有折辱之仇,我岂能给仇敌送酒?”
“夺妻之仇?墨溪什么时候答应嫁给你了?再说折辱之仇,你看看柳北海就知道,人必自辱之,而后人辱之!”
刘一夫的话,让秦澈相当挂不住脸:“舅舅,我才是你亲外甥啊,您什么时候和姐姐一样,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
“正因为我是你舅舅,所以才要那么做!”刘一夫说完,语重心长地劝道,“澈儿,李溪臣乃是一柄能斩断一切障碍的利剑,你姐姐若能将之握在手里,你的成帝之路,就会少去很多荆棘。古语有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别说李溪臣只和你有一些嫌隙,就算他真的夺了你的爱妻,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秦澈一想到李溪臣即将成为他的姐夫,他就一万个不愿意。
“没有可是,你只需听舅舅的安排即可。”刘一夫摆了摆手,“半个时辰后,你来此处取酒,随后赠予李溪臣。”
“我可以送,但舅舅如何知道,李溪臣今日定会饮酒?”
“因为你姐姐会让他喝的。”刘一夫笑的很自信。从他的眼神中,秦澈读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