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士捏棋出殿,与圣帝观雪至午时,随后身着白裘,头戴斗笠,单人独骑,南出长安城,往荆州而去。
道家祖庭青牛宫,正在荆州武当山。
“鄙人太学府黄龙士,今奉旨而来,请李掌教开道圣弈天台。”
黄龙士的话并不响,却吓得两名手持拂尘的守山道童有些哆嗦。
他们之所以害怕,并不是因为圣帝之旨,而是因为弈天台乃是道家的绝对禁地。这处地界,三千年来还从未因任何人开启过,更何况黄龙士还并非道门中人。
非为道家二品以上弟子,擅入弈天台者,以邪魔外道论处!这是道圣与天对弈之后留下的话,更是道家三千年来铁一般的规矩。
黄龙士并非道家弟子,更非一品之境,但他手持圣旨叩开山门,李沧渊也只好亲自接见。
“并不是贫道抗旨不遵,实乃道圣之言,实在无人敢破呀……”李沧渊领着黄龙士入了研易堂,亲自给他奉了一杯茶,语气颇为为难。
黄龙士闻言,并没有着急。他左手将棋子于指尖绕转盘玩,右手接过茶杯然后小呷了一口,随后才淡然开口道:“李掌教,气运与国运之争,不知您更偏向于哪一端?”
李沧渊一听这话,顿时警觉了起来:“不知龙士之问,与开弈天台有何干系?”
“并无关系,只是好奇。”黄龙士放下茶杯,抬头直视李沧渊。
李沧渊看着眼前这名白发如雪的少年,只觉他的双眸之中有一种足以洞穿一切的智慧,更有一种刀斧不可改其志的坚决,李沧渊心中忽然升起想与之坐而论道的兴趣,故而开口道:“气运如水,国运如鱼。”
“龙士原本认为,气运如水,国运如船,水涨而船高。但今日闻李掌教之言,方知龙士的格局,还是小了。”黄龙士将棋子握在拳心,开始认真起来,“气运如水,国运如鱼,鱼水交融,互为交织,不可须臾离也,这才是九州天地。”
“龙士如此谬赞,倒让贫道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李沧渊摆了摆手,“其实贫道的话只是圆滑了些,并不见得有多高明。”
“高下之辩,俗不可耐,不说也罢。幸好,我与李掌教还是有共同点的。”黄龙士说完前半句,顿了顿,随后脸上挂起一丝笑意,准备图穷而匕见,“我们都认为气运如水,只是‘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三千年来,气运这潭水,可是越来越死了啊……”
李沧渊明白了黄龙士的企图,立刻打断道,“自从嘲风死后,天地灵气已经越来越浓郁了,所以气运是生是死,还需斟酌,不可妄下结论。”
虽然李沧渊的脸色已有不悦,但黄龙士却并不知难而退,反而依旧自顾自开口道:“既然道法自然,道圣又何须与天对弈?既然天气灵气已浓,为何掌教还未入一品?”
“这……”
“千年以降,同代一品并立者,只有二三人而已!先入一品者如不羽化,则二品大圆满者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也只能囿于原地。若论当下,释无佛得九层塔大佛所藏气运而入一品,吴易之得悟自然之道而入一品,此后便再无人可破天柱穴。”黄龙士说完,摇了摇头,叹气道,“李掌教入二品已近廿载,依旧不得寸进,此非您天赋不够,亦非您机缘不到,实乃天地灵气不足,无法供第三人破入神之境而已。”
李沧渊无言以对,因为黄龙士的戳心之语,乃是事实。
“此事,非人力所及。”李沧渊沉默良久,嘴里挤出这一句无奈之语。
“非人力可及,但圣力可及。”
“你不必再说!弈天台是绝对不会开启的。”李沧渊站起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端茶送客。
黄龙士并未动身,反而不紧不慢的端起茶,细细品了一口:“我可拜入道家。”
李沧渊闻言,立刻变了脸,露出一种近乎于狂喜的笑容:“以龙士之才,如能拜入道家,贫道自然求不值得。只是……不如这样吧,你先正式拜我为师,然后待你破入二品之境后,贫道便请法旨为你开金顶弈天台,如何?”
“理应如此。”黄龙士虽然同意了李沧渊的提议,却摇了摇头,“只是龙士不愿意拜任何人为师。”
黄龙士的话,让李沧渊有些尴尬。
“若龙士嫌贫道不够格,那可请李藏尘前掌教出山,他可是当代修道之人辈分最高的了。”
黄龙士还是摇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傲,但是不说。
黄龙士并不是看不起李沧渊,他只是看不起全世界。
“龙士,无师徒关系,如何成道家弟子?况且开启弈天台,也需我师父做主才行。”
前半句话听完,黄龙士不以为意。后半句话一出,黄龙士立刻同意道:“既然如此,龙士只好客随主便。”
“那龙士在此静候,贫道这就去请师傅出关。”李沧渊说完,立刻转身离去。
江晚照与吴易之对阵溪城村,随后双双殒命,自此以后道家便青黄不接,折了气运。虽说后辈弟子中尚有江舒离可以抗鼎,但他纵然天资卓然,却毕竟只有孑然一人而已,如若出点什么事,道家立刻会出现后继无人之窘境。
黄龙士的资质天赋,本就古今罕见,更何况他在皇极殿浸淫十载,其中积蕴更是横绝当代。如若道家能够将其收入门下,当能借他延续道家千年香火,更能借此立后三百年道法宗门之权威。
李藏尘自吴易之身历退身劫后,已然闭关十年,不再过问人间之事,此刻听李沧渊说起黄龙士的点滴故事,竟然毫无犹豫,直接走出武当玄武宫,下了十七道紫檀山门,飘然而至研易堂。
“你就是黄龙士?”李藏尘鹤发童颜,一身道袍,两袖清风,他明明已有百岁高龄,却不见丝毫衰老之象。
“李真人,龙士见礼了。”黄龙士躬身作揖,终于恭敬起来。
“你想好了吗?”李藏尘看着黄龙士,恍惚间竟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吴易之的影子,“你要知道,入弈天台者,不但要是道家弟子,还必须道境在二品以上才行啊……”
“二品?”黄龙士轻轻一笑,“二品而已。”
研易堂中,皆是道家内四门大才,他们听闻黄龙士此语,顿时炸开了锅。
“这谁啊?好大的口气!”
“欸,人不可貌相!李藏尘真人能为他出山,足见此人有不凡之处!”
“他再厉害,还能超过吴易之?”
......
李藏尘听闻众人议论,也是淡淡一笑,看向黄龙士道:“既然如此,明日焚香祷天,正式拜师。”
“无需今日,现在便可。”黄龙士很急,这一天,他已经等了足足十年,现在他一刻也不想等下去了。
李藏尘见黄龙士如此坚定,也就不再多言。他转头向李沧渊吩咐了几句,随后便领着黄龙士出了研易堂,往武当山南岩而去。
南岩试心台,乃是道家行拜师礼之所在。
相传道圣居住武当山修炼半个甲子年,期间曾在南岩对渊更衣,故南岩亦名“更衣台”。更衣台上,崛起一峰,峰顶豁出一石,石下悬岩万仞,直刺中天,大有欲飞之势,而后道家将此石刻成龙头模样,又在龙头之上立一紫铜香炉,名曰龙头香。
龙头香宽不过一掌之大,其下临深谷绝壑,凭高俯瞰,令人神悚股栗,拜师者过石点香,如若心有不诚,则会失足而身命随陨。
“龙头香之所在,名曰试心石,龙士只需点香其上,随后对天言事,便成拜师之礼。”李藏尘说完,从弟子手上取过三炷香,递到了黄龙士面前。
黄龙士目视深渊,将手中棋子揣进怀中,随后接过已经点燃的香。
九州全境大雪,武当山亦不例外,此刻试心雪滑风大,黄龙士身板单薄,如若强行去插龙头香,无异于是自杀之举。
“看他那瘦不拉几点样子,一阵风就给他吹歪了,还敢大言不惭,真是不知所谓!”
“就是,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拜这个师。”
......
黄龙士淡淡一下,轻轻抬起一步,踩在了试心台的积雪之上。
落雪无声,踏足有痕。
只此一步,淡黄罡气冲天而起,深渊之下激起如雷之声。
一步,二品。黄龙士再现万卷坐照!
李藏尘没等黄龙士插上香,便在无数惊呆的目光下,直接体外化罡,架起黄龙士便朝武当第一峰而去。
武当天柱峰,金顶弈天台。
二品道家弟子,不世出之修道天才,当代围棋第一国手。李藏尘等这样一个人,已经等了一百年。
今天,就是再探大衍数之时。
......
楼兰城后,孔雀河。
李溪臣背着南宫,还在攀登雪山“冈仁波切”,他们一路上说说笑笑,当真是你侬我侬,羡煞旁人。
冈仁波切,在犬戎语的意思里,乃是神灵之峰。李溪臣抬头仰望,只见终年积雪的峰顶在阳光照耀下闪耀着奇异的光芒,特殊的耸立山形,与周围矮山的映衬下显得更外巍峨,让人不禁虔诚与惊叹。
冰封雪山之中,藏着熔浆烈焰,两种截然不同的属性共融共生,岂非造化之神奇?
李溪臣在黄昏之时,终于登上了山顶。
山顶有密林,密林之间尽是望不到头的雾凇。
南宫见此绝景,喟然而叹:“小臣子,这里和武陵源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了......”
李溪臣没有心情欣赏美景,也没有听到南宫的话。他的目光,已经被一座巨大的青铜门所深深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