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虽大，不过文武。文臣之中，因为有太学府横空出世，故而近百年来，儒家已无法一柱擎天。出于治大国，若烹小鲜的考量，圣帝并没有双管齐下，将文武二道同步打压，故而当世武将，十有八九皆出自万刃山。

如今黄龙士洞开天门，重分天地气运。那本就占了朝堂半壁的兵家，在得到三份气运之后，势必更上一层楼，从而武道天道一肩挑。届时，兵家弟子一旦做大，居庙堂之高则胁其君，退江湖之远则控其野，随即必成盘根错节，尾大不掉之局面，很有可能会比原来的墨者更难对付。

至于到了黄河也不死心，打到半死也不低头的墨家，在获得三份气运之后，势必会迎来新生。墨家的新生，对朝堂和江湖而言，都不会是一个好的消息，毕竟墨家背后的墨者，可是以一己之力，压制了朝野整整三千年的存在。

对于这种结果，圣帝本该是不愿意看到的，可他偏偏比谁都高兴。

“龙士，回到长安后，寡人想让你创建一个全新的机构！”圣帝将赤霄、纯钧二剑、传国玉玺、万里江山图、始帝阳虎符小心翼翼地藏到锦盒之中后，然后当着在场的所有掌教的面，拍着黄龙士的肩膀道，“这个机构，将是圣朝以后用来培养武道和天道人才的专属机构。至于它的名字，寡人也已经想好了，就叫天策府！你以太学府弟子的身份万卷坐照，力开天门，可谓居功至伟，这第一任天策上将就由你来当，也好替寡人好好正一正纲常四维，扛一扛天地大道！”

当着五圣传人的面，圣帝就这般说话，实在是有些打人打脸的意思。旁人虽有些敢怒不敢言，但作为一品高手的释无佛却是有些听不下去了：“陛下，三纲五常，四维八德，天地悠悠，大道三千，这些东西，既不是五教可正，亦绝非一人可扛。在贫僧看来，该扛这些东西的，是每一个匹夫之心……”

圣帝闻言，对释无佛的直言进谏也不恼怒，只是微微一笑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这匹夫匹妇的心，总是容易恭顺的，天下难捋的心，不在江湖……”

圣帝的话，虽然不假，但是毕竟过于直白，充满了帝王无情之色彩。这让在场之人的神色尽皆暗淡了下来，纷纷不再言语。

默契的沉默持续了许久，作为东道主的李沧渊终于开口道：“圣帝，武当不谈国事。”

“李掌教言之有理。”圣帝虽然有了以天策府代替五教的决心，也有了国运气运一肩挑的资本，但此刻毕竟局势未明，还不能和这些宿老撕破脸皮，也就只好装出一副大度的表情，挥手道，“龙士开天，武当老掌教以身护法，为天下大道捐躯，当以国士葬之。寡人作为一国之君，当与五位掌教一道，为李真人扶棺送葬。”

“多谢圣帝。”李沧渊话说如此，但脸上并无喜悦之色，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躬身做了个揖，恳求道，“但是与家师而言，荣辱早已置之度外，我想他老人家唯一在意的，只有……”

“嗯，于情于理，也本该如此……唉，那就让绣心阁阁主回武当山一趟吧。”圣帝不等李沧渊说完，拍了拍李沧渊的肩膀，满脸悲伤地打断道：“屠风大战，龙士开天，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道家一力承担，连折三柱，真不愧是万法宗坛，治世玄岳啊。龙士能拜在道家门下，真是他的福分呐……”

黄龙士闻言，不禁低下了头。他本是天下至傲之人，但李藏尘天门中断，李沧渊困雷毁教的所作所为，却让他深刻的体会到了什么叫舍己为人，什么叫德配天地。这种发自内心的敬重，让：“陛下，龙士既已拜李真人为师，就该为他守灵三月。待三月期满后，龙士再回长安为国效力，请陛下俯允。”

圣地闻言，有些为难：“这自古以来，皆有夺情之先例，龙士身关国家，想必李真人也不会怪罪的……”

“陛下，龙士决心已定，望陛下恩准。”黄龙士说完，竟将二十年从未屈过的膝盖直接跪在了地上。

看见黄龙士这一跪，圣帝顿时眉开眼笑，喜形于色，随后将之一把扶起，连道了三个好字：“快起来，快起来，寡人答应你。”

……

待到所有宝物被各位教主取回，待到所有事情都已安排妥当，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正午时分，圣帝先行一步走出了玄武宫，却是已经脱去了十二旒冕冠，换上了一条白色麻布。在他的身后，五位掌教尽皆素袍，面目含悲。

于此同时，数百名武卒各自带着圣旨奔赴九州各地，将天下戴孝的旨意明发天下。其中更有一人，竟骑着汗血神驹，独自往南方奔袭而去。

姑苏往南，除了溪城村，就是绣心社。

绣心社的社主，乃是李藏尘之独女，吴易之之爱妻，吴嘲风之生母，李绣水！

……

李溪臣知道李绣水没死，因为鲲击天曾明确对他说过，圣朝在确定他这个灭世之子死后，并没有为难他的母亲。这也是李溪臣为什么受此大罪，却没有痛恨圣帝和五教的缘由。

李溪臣此刻从暗河从新回到地面后，似乎觉得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可到底哪里不同，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由于着急将雮尘珠送回缥缈峰，李溪臣倒也没有纠结这些细节，甚至来不及将壁画的内容重新细细查看一遍，便取回酒葫芦，解下夜影的马缰，想东南方疾驰而去。

沿着来时的路，李溪臣再次绕过古楼兰的城墙。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犬戎刻意为之，李溪臣此次逃离并没有遭到犬戎骑兵的围追堵截，故而十分顺利。只是李溪臣和南宫越往万河谷行去，心中便愈发沉重了起来。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浓重的血腥味几乎逼得李溪臣喘不过气来。

李溪臣和南宫身骑战马，行到亦力巴里腹地之处，马蹄几乎已无处落足，每行一步，都会踩踏到尸体之上。李溪臣无奈之下，只好下马牵行，可这一番步行，两人却发现了一个让两人瞠目结舌的事实。

身着圣朝战甲的士兵，远比披着兽皮的犬戎士兵死的要多得多！

“小臣子，怎么会这样？”南宫粗粗一算，心中不免疑惑起来，“犬戎精锐不是已经折损过半了吗？刘一夫大将之才，雍梁十万百战之军，又有精锐铁骑陷阵，如何还敌不过犬戎区区五六万残兵？”

“看这个样子，不是敌不过，而是惨败啊。”李溪臣蹙眉摇头，“以人头数估算，战损比已近三比七了。就算犬戎已经全军覆没的话，十万雍梁大军，此刻也已经死伤殆尽了……”

李溪臣和南宫面对这番场景，心情不禁沉重了起来。他们小心翼翼的避开尸体，继续往南而行，可越走就越发现情况不对。行至后来，这躺在地上的尸体，便只有圣朝军队，再无犬戎兽兵了。

“小臣子，这不对啊。”南宫此刻心中已经无比震惊，甚至连手都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难道雍梁大军败了不成？无论从哪一个方面对比，我们都应该有十成的胜率才对啊！”

“天下没有必然之事，我们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李溪臣心中虽然悲戚、疑惑、震惊，但依旧没有丧失理智和思考能力，“现在的问题是，刘一夫为什么会败？会什么会败的那么快？还有就是现在刘一夫手中，到底还有多少兵马？”

听了李溪臣的这三个疑惑，南宫思考了片刻，也提出了一个问题：“那如果刘都督已经一败涂地，成了光杆司令了呢？”

“那玉门关就守不住了。”李溪臣沉身答道。

“那会如何？”

李溪臣闻言，立在茫茫尸海中沉吟良久，长叹一口气道：“那就真的是苍生十年劫了……”

“小臣子，这总不至于吧……就算精锐尽丧，玉门关内不是还有几万偏军的嘛，我们只需拒险而守，待到援兵赶到，便可卷土重来了呀。”南宫对李溪臣的杞人忧天，有些不以为意，“退一万步说，就算玉门关真的失守了，我们不是还有萧关和散关嘛。”

提到萧关，李溪臣立刻想到了他和秦倾城月下叩关的往事。

“不好！倾城有危险！”李溪臣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踩踏尸体之事，立刻扬鞭抽于夜影之上，往东南疾驰而去，“南宫，如若真如我们所料，恐怕此刻的哈密卫，正是主战场！”

南宫还是头一次看见李溪臣如此慌乱的样子，她呆了片刻，方才跨上绝尘，追随李溪臣向哈密卫飞奔而去。

大约两个时辰后，李溪臣和南宫终于看见了哈密卫的城墙。

然后那些被黄沙侵蚀得本就残破不堪的断壁残垣，此刻已然被夷为平地。而哈密卫城中，却是狼烟滚滚，杀气冲天。

刘字大纛旗，已经血迹满满，难以飘动。

巷战。短兵相接，不死不休的巷战。

南宫听着城中的厮杀声和惨叫声，摇头道：“看来，我们还是慢了一步。”

“事到如今，只希望倾城安好。”李溪臣说完，毅然抽出了火字道，孤身朝犬戎重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