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夫从百夫长做到雍梁都督，花了整整三十年时间。

半个甲子，足以让一名青葱少年变得满头白发，也足以让一颗赤子之心变得沟壑纵横。刘一夫将最好的三十年留在了荒无人烟的沙漠，他呕心沥血，从零开始，将位于帝国一角的玉门关打造成军事重镇，使得原本时不时入关抢夺袭扰百姓的兽兵再难跨入九州大地半步。

太阿柱于西北，片甲不得入关。

这是帝国双璧刘一夫无上的荣耀，也是刘氏一族威望的巅峰。可是三十年的筚路蓝缕，三天之内便毁于一役。这种突变，让无敌了一辈子的刘都督根本无法接受这种失败，更无法面对朝中即将到来的嘲讽和怒骂。

荣耀，从剑始，便以剑终。

“此战之败，罪在刘某一人，待我死后，任贼分尸，无需护送吾之残躯入关，以免徒增尔等伤亡。”刘一夫以剑割喉，轰然倒地。近卫亲兵团、雍梁铁骑以及剩下的两千多精锐残卒，在目睹这一幕后，无不抚膺恸哭。

这种响彻天地的哭嚎，不但让李溪臣回过了头，也让犬戎大军的主将赤诺再次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面对数万大军再次汹汹而来，背着刘一夫的尸体的数千残卒悲愤交加，尽皆爆发出了惊人的意志力和战斗力。他们冒着剑矢，迎着刀兵，面对死亡竟然毫无畏惧，反而将刘一夫的尸体重重护在阵心，像一群遭遇暴雨的蚂蚁包围着蚁后，抵抗着致命的危险。

然而赤诺并非慈善家，他看到这一幕，没有任何感动，只想赶尽杀绝。

李溪臣此刻已经逃出包围圈外，他站在山头上，回望着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刘一夫在死之前，终于找回了他的初心和尊严，唉……只可惜这种觉醒来的太迟了些。”

南宫看了一眼李溪臣，已经猜出了他的想法，于是叹了口气道：“你啊，就是心太软了。”

“我不是心疼刘一夫......”李溪臣遥望着远处，目睹着浴血奋战的三千多人，怔怔出神道，“只是这些士兵要是死在这里，未免太可惜了。”

“这倒也是。”南宫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能在大败中存活下来的士兵，本就是精锐中的精锐，更何况他们之忠勇凶悍，更是举世罕见。

“刘一夫死了，玉门关还得守，我得替倾城保住这些人。”下定决心的李溪臣勒马回头，朝着如同潮水般的犬戎大军冲刺而去。

面对如此无畏的李溪臣，南宫知道拦是拦不住的，只好随他一道冲入阵中。

之前李溪臣从背后偷袭，破开了铁桶阵，而后又因为赤诺故意放水，故而逃出了包围圈。但是此刻李溪臣若要带着这三千人逃出生天，就必须面对已有戒心的千军万马，还需要抗住他们早已杀红了眼的士兵。

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

李溪臣和南宫冲入阵中，虽然左冲右突，却并未如愿撕开防守。李溪臣和这些残卒虽然强悍，但毕竟人数太少，他们面对源源不断，打退一波再来一波的无休止的车轮战，渐渐变得体力不支，手中的武器也挥的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

李溪臣心中明白，再这样缠斗下去，他们将是十死无生之局面。但局势如此，李溪臣即便再有心杀贼，也已无力回天。

“不可再战！”无谓的拼杀，只能带来无谓的伤亡。李溪臣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但必须制止他们的狂怒，“刘都督之所以自杀殉国，除了尊严之外，也是为了不拖累你们！你们现在的死战，只会让他的死变得毫无价值。如果你们真的要报答刘都督的知遇之恩，就该想办法回到关内，替他守住这西北屏障，护住九州的半壁江山！”

李溪臣这一席话，让在场杀红了眼的士兵慢慢冷静了下来。片刻之后，背着刘一夫尸体的近卫团团长胡威超，终于开口道：“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做！”

李溪臣御起罡气，再次施展“逍遥剑诀”，以剑作阵，暂时隔开进攻之敌，随后指着一处已经破败不堪的宫殿道：“那处是哈密卫城的制高点，为今之计，只能夺取此处，然后固守待援。”

“固守待援？”胡威超闻言苦笑道，“以玉门关中的三万多偏军，自守尚且不足，岂能出关来救我等败军弃子？我们与其窝窝囊囊的饿死在关外，不如血战而死！”

胡威超的话，不但是在场所有败军的共识，也是李溪臣早已想预计到的未来。但是在这种绝境之下，李溪臣必须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所以只好编造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我保证，三天之内，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三天，是他们在水粮断绝之下所能坚持的最长时间，也是李溪臣的谎言能够保鲜的最长时限：“我的罡气所剩已然不多，所以请大家务必相信我的话！”

李溪臣说完，便带着南宫率先向东南边的破败宫殿攻去。三千多士兵见状，现实面面相觑了片刻，随后便操起手中的武器，跟着李溪臣向东南方突围而去。

位于东南的建筑物都是古国王宫，故而修建的极为坚固，虽历经千年依旧屹立不倒。由于围墙和断壁，战场便越来越窄，所以犬戎大军虽多，却也无法展开阵型，再加上雍梁败军在求生欲的驱使下，攻杀的也异常猛烈。在这两方面的优势帮助下，李溪臣的进攻倒也颇为顺利。

远处的山坡上，赤诺和尤江楠正目击着这一切。

“没想到这三千人面对必死之局，还能爆发出如此斗志。”赤诺有些吃惊，但并没有丝毫担心，“既然他们负隅顽抗，那就直接再把红夷大炮拖出来吧……他们这三千人，最多三炮，也就结束了！”

尤江楠闻言，沉吟了片刻，方才开口道：“赤诺将军，你又没有听过九州有这么一个词，叫做围点打援？”

“听说过。”赤诺点了点头，却又看了一眼尤江楠，问道，“可是我认为，不可能会有人来救他们的。与三千人的性命相比，玉门关明显要重要的多，我想刘一夫的继承者，绝对不会是个看不清局势的傻子吧。”

“本来不会，现在就不一定了。”尤江楠那本就阴冷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诡谲的笑容，“如果我们把李溪臣被困哈密卫王城的消息，透露给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秦倾城，你说她会不会带兵来救呢？”

赤诺闻言，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大笑道：“只要秦倾城分兵来救，就是玉门关城破之时！到时候那不可一世的九州大地，就将尝到我们犬戎铁蹄的滋味！”

两人谋定之后，便下令停止攻击，转而开始围城。大约两刻钟后，数万大军便将那座破败王宫围得水泄不通。与此同时，几名乔装成流民的犬戎探子从大军中脱离而出，向着玉门关徒步前行。

完成这一切后，赤诺便骑着他那头雄狮，与尤江楠往楼兰而去。

楼兰城中，白幡依旧。

赤诺入了城，沿着孔雀河支流，在无数人崇拜的眼光中昂首走向了那座早已烧的只剩灰烬的王廷废墟。

令人奇怪的是，这里依旧有至少千人的卫队，还在守护这座废墟。这些卫士看到赤诺二人，立刻让开一条道路。随后，一名卫队长小跑至废墟中央，掀开了一个厚重的青石盖板。

盖板之下，有一条幽暗而深不见底的通道。

尤江楠从战狮上翻下，与尤江南徒步行至暗道，随后弓着身子，走入地底。

两人大概在黑暗中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世界便突然光亮宽敞了起来。

觥筹满地，异域歌舞。在地下宫殿王台之上，那名号称已被李溪臣活活烧死的犬戎可汗比烈，正在搂着两名穿着暴露的异族少女，与数名扶桑男子纵情享乐。

“禀报可汗陛下，刘一夫已死。臣与尤军师商议，下一步之计划，乃是以逸待劳，围点打援。”赤诺单膝跪地，右手抚胸，语气无比恭敬。

必烈闻言，立刻推开怀中的少女，走至赤诺跟前，将之一把扶起：“行军打仗之事，你和尤商议决定即可，无需征询本王的意见。”

赤诺闻言，惶恐摇头：“这怎么行......”

“诶，赤诺将军太谦虚了。此战，你不但指挥军队杀死雍梁十万精锐，更让刘一夫死在了关外，可谓居功至伟。你的能力，我们都看在眼里了，可汗之所以那么说，也是相信将军的实力嘛。”说话的人，身配武士刀，胸口绣着一朵金丝织成的菊花，他虽然个子不高，但气场却及其强大。

“酒井将军，你的夸奖，真让赤诺惭愧。”酒井忠次，乃是扶桑天皇德川家康手下四大天王之首，他不远万里，远涉重洋来此荒芜之地，背后必有滔天阴谋，“若非贵国的红夷大炮，若非贵国的武士相助，我赤诺就是再有本事，也不可能获得如此大胜。”

……

武当玄武宫后，乃是道家历代掌教的长眠之地。

圣帝亲自扶棺，与五位柱国掌教一道，将盛着李藏尘遗蜕的金丝楠木灵柩送入了道塔之中。而在庞大的送葬队伍之前，有一名气质超绝的中年女子虽无言而立，但她的眼角却分明有泪光泛出。

此时此刻，奉命递送西北大败的军报的武卒，已经在攀登武当山。

片刻之后，天威即将震怒。但李绣水却从军报中听见了“李溪臣”三字，随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是偶然的重逢，也是全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