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着一袭白衣、青丝如瀑的秦倾城背着长长的琴匣,孤身纵马,逐渐消失在昏黄的落日之中,云昭南仿佛看见了一颗柔弱似水却坚强如钢的心。
这种心,云昭南曾经见过。
“情这一字,到底是害人不浅啊。”云昭南的喃喃自语,不仅是嘲人,更是自嘲。毕竟,云昭南虽然号称“铁心武夫”,但心中却有一块藏的极深的柔软之处。这处软肋,不是旁人,正是此刻远赴哈密卫的秦倾城的生母刘婕妤。
爱屋及乌,加上十多年不是父女,更胜父女的感情,让从不偏颇行事的云昭南终究还是起了恻隐之心。他转过身,对着身旁的武卒道:“你带一半武卒出关,远远跟在长公主身后,不要让她发现。最多五六日后,犬戎兽兵见围点打援之计不成,必会恼羞成怒,然后倾巢攻击。到时候,你们务必在乱军之中,找到长公主和李溪臣,然后将他们俩带回关内。”
“诺。”武卒虽然知道此事极难,却并没有讨价还价。
“去吧。”云昭南说完回过头,又看了一眼西边的落日,心中还是惴惴不安。但是他此刻作为西北军衔最高的军事长官,身负帝国半壁安危,也只好以理性克制住情感。片刻之后,云昭南深吸了一口气,强提起精神,随后走下了城楼。
从城楼回帅帐的路,不过三四里,但云昭南骑着马,却走了足足半个时辰。这一路上,他看见了遍地伤兵哀嚎;也看见了无数尸体堆积在各处空地,就像是一个个巨大的稻草垛;而正在匆忙备战的偏军,在见到云昭南之时,却尽皆眼神躲闪,深怕被这位大将军选中,成为前锋亦或是敢死队……
“刘一夫啊刘一夫,你孤身断后,如若战胜,便是将功赎罪,如若战败,便是以身殉节。临死之前,你还是两头不吃亏啊……”云昭南面对这副惨淡之景,心中不免也打起鼓来。云昭南边走边看,不由得想起少年时和刘一夫信马由缰,巡览九州的往事,随即自言自语道,“当初我和你一起到西北参军,你说未来西北只能有一把剑,于是我就回到了长安……没想到,三十年一晃而过,你摆下的这个烂摊子还是得我来给你收拾啊。”
宿命的轮回,虽然视之不见,触之不及,但总能死死扼住每一个咽喉,让芸芸众生回到属于自己的路上。
只是云昭南万万没想到的是,刘一夫的路,竟然这么快就走完了。
其兴也勃也,其亡也忽焉。那些看似强大到不可一世的东西,往往在不被人注意的某一个瞬间,就会消散如烟,化为尘埃。
“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这句话并不是装神弄鬼的虚言啊。”李溪臣对着一轮明月,想起吴易之教过他的话,不禁对世间之事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小臣子,你干嘛老是这么文绉绉的?”南宫自从有了这只名叫“呜呜”的小色狗,就更抽不出时间去动用她那颗神经粗大的脑袋瓜了。此刻南宫一边摸着“呜呜”,一边对李溪臣安慰道,“此次大败,不过是纯属偶然罢了,这玉门关是绝对不会被攻破的啦。”
南宫很可爱,也很有个性,却天然缺失对洞见事物本质的敏感之心,更没有探究人性的勇气和天赋。李溪臣很羡慕南宫能拥有先天的纯真心灵,同时暗下决心要保护这颗心在往后的岁月里不被世俗玷污。
西域的朔风一向很大,但今晚却出奇的安静,在这种氛围中,李溪臣怔怔望着漫天星河,直到子夜方才被一阵寒意逼得回过了神。李溪臣低下头,将枕着他大腿入睡的南宫轻轻放到草堆之上,然后拧开酒葫芦盖,小抿了一口四灵之精。
待到体内升腾而起的寒气被盖下,李溪臣站起身,绕着这座破败而高耸的宫殿走了一圈。三千多人靠着墙根,如同一只只孤独而悲怆的伤鹰,他们每一个人都曾翱翔过天际,此刻却只能龟缩成一团,苦捱着彻骨的寒冷,也苦等着那缥缈的生机。
李溪臣挤进他们之中,靠在墙根笑着问道:“怎么,都睡不着吗?”
没有人回答李溪臣的问题。
面对这种尴尬的沉默,李溪臣这才发现自己的问题实在有些多余,他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再次打破沉默道:“既然大家都睡不着,不知你们中有谁,能和我讲一讲此次大战的经过吗?”
除了喘息,还是死一般的寂静。不过,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不屑,更不是因为他们不敢直面惨败,而是因为此战的经过实在有些诡异,让他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面对如此沉默,李溪臣就是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可正当他站起身,准备离开之际,近卫团团长胡威超却开了口:“听说,你曾经把一队死气沉沉的偏军重新带回战场,并且取得全胜不败的战绩?”
李溪臣闻言,愣了一会,重新坐到地上,开口道:“没有全胜,败过。”
“我还听说,你当初的团长冯胜百般刁难,想要置你于死地,你非但不计前嫌,反而以身犯险,深入敌阵,将那些已经陷入绝境的偏军救出升天?”
李溪臣听胡威超这般说,又是摇头笑道:“我不是为了冯胜,我只是不忍心看着无辜者在我眼前惨死罢了。”
“你很诚实,也很厉害。”胡威超转过头,看了一眼这个足足小了自己一轮的少年,叹了口气道,“刘都督把锦囊交给你,看来是选对人了。”
“他不是让我把锦囊转交给长公主吗?怎么又变成托付给我了?”
面对李溪臣的疑惑,胡威超并没有多做解释:“这次大战的经过,有些复杂,你真的想听吗?”
“额……”李溪臣被胡威超强行扯过话题,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当然想听……毕竟只有知己知彼,才能做到百战不殆嘛。”
胡威超闻言,解下了身上的重甲,将之与手中的悍刀整齐的放于身前,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将这场绝不可能失败,却偏偏一败涂地的大战复述给李溪臣听:“四天前的清晨,刘都督派出雍梁铁骑,前往试探犬戎虚实,并以此揭开大战序幕。犬戎兽兵,大约有三万人,成品字形布阵,他们的前锋,在雍梁铁骑之下,很快就成溃败之势,不断向后军收缩。刘都督见此情形,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而是派出了三万步卒,步步推进,直到把犬戎兽兵尽数赶进了一处峡谷之中,形成了瓮中捉鳖之势。战局到这一步,都是我军占据主导地位,可之后的事情,却陡然怪了起来……”
李溪臣见胡威超欲言又止,连忙追问道:“怪在哪里?你接着说。”
“我也不知道怪在哪里,但就是很怪。”胡威超顿了顿,蹙着眉头道,“我作为近卫团长,前期并未参与战事,只是跟在都督身后,与他一道听斥候战报,所以对战局只有一个总体认识……犬戎大军进入峡谷之前,都是一触即溃,可等他们进入峡谷之后,却仿佛猛虎归山,游龙入海一般,竟然与雍梁三万大军战的不可开交起来。此后,大战便开始陷入胶着,双方拉扯死战了一日一夜,也没有分出胜负来。刘都督见状,便再遣三万大军参与战斗,形成以多打少之态势,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是,峡谷内的兽兵,竟然像能分身似的,竟然也平白多了一倍。”
李溪臣听到这里,不禁惊讶道:“当日偏军被围,我就发现犬戎似乎能在瞬间增加兵员……看来,这并不是错觉啊。”
“这还不是最邪门的。”胡威超紧接着道,“六万大军攻打了一日一夜,犬戎终于不敌,而后峡谷两端被攻破,杀红了眼的大军便不疑有他,直接进入峡谷中追杀。但原本有六万之众的犬戎兽兵,却顷刻间只剩下了不到两万人,这两万人被重重包围,步步蚕食,不到半天便被杀了个干净,可正在刘都督准备回兵攻打楼兰之时,峡谷四周的山峰之上,竟然射出了无数个雷火之球,这些火球砸落于地,顿时爆炸开来,将方圆三四丈之内烧的寸草不生。这种猛烈的攻击持续了不到两刻钟,五万多精锐便剩下了不到一半了……”
“无数火球?难道犬戎真有修真之大能?!”李溪臣闻言,惊讶道。
“犬戎必有修炼之人!”听到李溪臣的疑问,胡威超斩钉截铁地答道,“后来,这两万多精锐撤退之时,竟被数千个拿着细长弯刀的犬戎士兵生生拦住了去路,据逃回来的士兵说,他们的刀上全部都有黑色的战罡!”
“全部都有黑色的战罡?你的意思是,犬戎兽兵之中,有数千个境在三品的修道高手?!”之前的怪事,李溪臣倒还能接受,可这最后一条,他却万万不能相信,“你要知道,九州大地加起来,也不过千余个三品高手啊!”
“我也不相信,但逃回来的数千个士兵都这么说……”胡威超摇了摇头,苦笑道,“而且如果不是这样,我们的大败,又该如何解释呢?”
李溪臣闻言,陷入了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