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恢很快来到了两人旁边,隐忍着,问说道。
赵破奴低头去看怀里昏迷的杨觅清,仍然没有醒,身上的灵气似乎十分很弱,而且脸颊摸上去冰冰凉凉的,这个场景太熟悉,是赵破奴曾经死生摆脱不了的噩梦。
记忆的回眸,他的阿娘就是这样躺在他怀里,渐渐的,就没有了呼吸……
此时的王恢附身,分别探了张夫人和杨觅清的手脉,眼睛不由低沉:“怎么回事?怎会中毒如此之深?”
很快赵破奴猛然抬头:“恢哥哥?你不是说没事的么?不是说,他们只是被幻惑了么?”
突然,王恢皱着眉:“那鬼喜娘靠着香粉幻惑,其本身就是一种毒,我本以为他们只是浅浅中了一层,却没有想到他们吃毒吃的那么深,觅清倒是问题不大,很快能醒来,至于那张夫人可能就要推血祛毒了。”
“……”
“破奴,你先送他们回张府。”王恢说道,“祛毒并不难,没死就好。”
王恢他说话的声音冷漠,而且没有太多波澜,不过王恢平日里说话就是如此,但是此刻听来,实在令人觉得他轻描淡写,不甚在意。
这让赵破奴猛然想起那年赵府的寒风大雪,他跪在雪地里,怀中是生命一丝一毫在流失的母亲。=,他满脸是泪,声嘶力竭地恳求王恢回过头,看他的母亲一眼,求王恢抬手,救他的母亲一命。
但是王恢那时候是怎么说的?
也就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这样波澜不惊的声调。
然而就这样,拒绝了赵破奴这辈子唯一一次的跪地求人。
寒风大雪中,怀里的人渐渐变得和落在肩头,落在眉梢的雪粒一样冰凉。
赵破奴心里突然生起一股惶然,一股暴虐,一股蛇一般流窜的不甘狠毒还有狂暴。
不知道为何一瞬间他忽然想暴起扼住王恢的脖子,褪去所有的亲切可人的伪装,露出恶鬼的狰狞,作为一个从前世流窜来的厉鬼,狠狠地撕咬他,质问他,向他索命。
然而那索那两个雪地里,无助的生命,他已经容忍了好些年了。
但是眼帘抬起,却陡然落在了王恢满是鲜血的肩膀上。
赵破奴那野兽的怒喝忽然被堵住。
赵破奴再没有吭声,只那么盯着王恢的脸,几乎是仇恨的眼神,王恢没有瞧见。过了一会儿,他又低头,去凝视杨觅清的憔悴面庞。
赵破奴脑子渐渐空白起来。
如果这一次杨觅清再出事,那么……
“咳咳咳!!”
就在此时,怀中的人忽然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赵破奴一怔,心中颤抖……杨觅清缓缓睁开眼睛,声音极其沙哑微弱。
“小家……伙……?”
“是我!师父!”赵破奴狂喜之余阴霾尽散,赵破奴睁大眼睛,手掌贴上杨觅清微凉的脸颊,眸子里光泽颤抖,“师父,你吓死我了,现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杨觅清轻轻笑了笑,依然是温柔眉眼,又转头,环顾四周:“开玩笑。我堂堂楼兰第一判官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完蛋……阿勒?我们怎么在这里……我怎么昏过去了……啊!小恢恢……咳咳,……我……”
王恢说道:“觅清,现在不要说话。”
王恢给杨觅清口中送进一粒丹药:“现在既然你醒了,先含着这个净化丸,不要直接吞下去。”
杨觅清含了药,忽然一愣,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庞显得更加苍白:“阿勒?小恢恢,你怎么受伤了?而且身上都是血……”
此时的王恢依然是那种淡淡的,波澜不惊,能气死人的声音:“没事。”
王恢起身,看了赵破奴一眼。
“破奴,现在你想办法把他们两个都带回张府。”
杨觅清醒转,赵破奴内心深处的阴郁骤然被压下去,他连忙点头:“好!”
“我先走一步,有话要问张家的人。”
王恢说着转身离去,但是面对茫茫黑夜,四野衰草,他终于忍不住拧起眉,流露出疼痛不已的神情。
王恢整个肩膀被五指贯穿,筋脉都被撕裂,那鬼喜娘的灵爪甚至都刺到了他血肉深处的骨头,就算再怎么佯作淡定的忍着,再怎么封住血脉,不至于失血昏迷,他也还是人。
但是还是会痛的啊……
但是痛又如何呢。
王恢一步步往前走着,红色的喜服摆纷飞。
然而,这么多年,四方之地的人们敬畏他,却独独没有敢站在他身边,没有人会去关心他。他也早已习惯。
王将军,天才将领。
真是个遭人嫉妒的称号,似乎从头到脚没人喜爱,生死病苦无人在意。
王恢似乎好像生来,就不需要别人的搀扶,不需要任何依靠,也不需要任何陪伴。
即便如此喊痛没有必要,哭,更加没有必要,回去给自己包扎伤口,把溃烂撕裂的烂肉都割掉,涂上伤药就好了。
不过似乎没人在乎他也没关系的。
而且,一直以来,他一个人也就这么过来了。这么多年,都挺好的,他照顾得了自己。
就这样,来到张府门口,还没有进院子,就听到里面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杨觅清顾不得自己的伤势如何,很快闯了进去——只见张老夫人披头散发,双目紧闭,却追着自己的小儿子丈夫满堂乱窜,唯有张家那个小女儿被无视了,那小女孩惶惶然站在旁边,瘦小地蜷缩着,不住发抖。
突然,见到杨觅清进来,张员外和他小儿子惨叫大喊着向他扑过去:“说判官大人!说判官大人救命!”
杨觅清将他们挡在身后,扫了一眼张夫人紧闭着的眼睛,怒说道:“一群蠢货,老娘不是让你们看着她,别让她睡觉的吗!”
“判官大人,我们看不住啊!她身体不好,平日里都是早早睡的,你们走了之后,她一开始还强撑着,后来就打起了瞌睡,然后就开始发疯!嘴里嚷着……嚷着……”
那张员外缩在王恢后面哆哆嗦嗦的,压根没有注意到说判官大人居然穿着吉服,也没有注意到杨觅清身上上狰狞的伤口。
杨觅清突然皱眉说道:“靠,瞎嚷嚷着什么,再吵老娘就把你扔出去喂僵尸?”
果然,那张员外还没开口,那发了疯的妇人就龇牙咧嘴地冲了过来,嘴里凄厉地叫嚷,居然是个妙龄女子的声音——
“去死,去死,一群薄情寡义!薄情寡义的东西!我要你们偿命!我要你们统统给我去死!”
杨觅清从腰间取出一道符咒:“……居然是厉鬼俯身。”
她回头朝张员外厉声说道,“喂,老头,这声音你可熟悉?”
那张员外上下嘴皮子打着颤,眼轱都在辘翻着,紧张地吞唾沫:“不知说道,不熟悉,不认识啊!求说判官大人救命!求说判官大人除魔!”
这就在此时,张夫人已经扑过来了,杨觅清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凌空朝张夫人一点,划出一道黄色的符咒,说时迟那时快,一说道雷电当头劈下,将张夫人困在结界当中。
杨觅清回头,侧目冷然:“死老头,你当真不认识?”
不料,张员外一迭声说道:“老夫当真不知说道!当真不认识!”
杨觅清没有再多言,她甩出硫磺府,捆住了结界里的张老夫人。
不过这点小事怎么可能逃得出杨觅清的法眼,她原本应该捆张员外的,更方便也更好审,但是杨觅清有自己的行事准则,她的硫磺符,轻易不审普通人,于是他舍弃软柿子,反去盘问张老夫人身体里的厉鬼。
不过嘛,审鬼和审人不一样。
硫磺符审人,人会直接受不了,开口讲话。
但是硫磺符审鬼,会形成一个只有杨觅清和鬼共处的结界,鬼在结界内会还原生前面貌,并把讯息传递给王恢。
九沪的硫磺符骤然燃起一说道火光,沿着藤身,直直地从她这头,烧到了张老夫人那头。
那老夫人发出一声尖叫,忽然间开始抽搐,紧接着硫磺符上那团原本赤红色的火焰瞬间变成幽蓝的鬼火,再从老夫人那头,又烧回杨觅清这边。
杨觅清闭上眼睛,那烈火沿着硫磺符一直烧到她的手掌,不过那鬼火伤不到她,就那样一路沿着她的胳膊,烧到她的胸膛,而后熄灭了。
“……”
那张家一家人惊恐交加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都不知说道杨觅清到底在做什么。
此时的杨觅清睫羽轻颤,双目仍然合着,眼前却渐渐出现了一说道白光,紧接着,她看到那束光线里踏出一只葱白如玉的小脚,大概约莫二十岁的少女出现在了视野。
不过少女长得十分空灵,瓜子脸,一双眼睛圆滚滚的,尤为可爱,她穿着橘黄色襦=七雄裙,头发绾起来,初为人妇的青涩模样,在黑暗中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左顾右盼着。
“这里……这是……在哪里?”
杨觅清说:“姑娘,你现在我设下的九沪真灵结界里。”
突然,那少女吃了一惊,惶然说道:“请问,你是谁?这里怎么漆黑一片,我看不到你,谁在说话?”
杨觅清说:“姑娘忘了吗?……你已经死了。”
此时少女睁大眼睛:“我已经……我……”
很快的,她想起来了。
少女低下头,她双手交叠在胸口,没有任何的起伏跳动,她轻轻的啊了一声,喃喃着:“没错……我已经死了……”
“姑娘,只有灵魂能来到九沪真灵结界,在这里仇恨会被消除,死去的人不管身后是化为厉鬼,还是普通的鬼魂,都会保留生前的性格和模样,是谓‘真灵’。”
此时的少女愣愣出了一会儿神,似乎是在把前尘往事逐渐想起,忽然就垂下脸来,默默哭泣。
杨觅清说道:“姑娘……可有冤屈?”
那少女泣说道:“你是不是阎王爷?还是牛头马面?你是来为我鸣冤的么?”
杨觅清顿时黑线,说道:“……老娘不是阎王爷,也不是牛头马面。”
此时少女低声啜泣着,杨觅清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等她哭得稍微平复一些了,然后说道:“不过我,确是来帮你鸣冤的。”
很快,少女听了,抽噎着抬起眼,悲喜交加说道:“你真的是阎许大人!”
“……”杨觅清决定还是不和她继续这个话题了,转而问说道,“姑娘,你可知说道,你死后都做了些什么?”
“好像,我不知说道……不是很清楚,只记得我很难过,很难过我想去报仇……我想去找他们……还想再找到他……”
少女灵魂刚刚唤醒的时候,很多事情都会暂且想不起来,但没有关系,杨觅清耐心地问她:“姑娘,你想去找谁?”
此时,少女轻声说道:“我的丈夫,张仲卿。”
杨觅清一凛,张仲卿——这不是张家大儿子的名字么?
杨觅清问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不过,在这个虚幻境结界中灌注了硫磺符的力量,来到里面的亡人几乎都会老老实实与杨觅清对话,少女因此答说道:“奴家许兰之,本是桃源镇上人。”
“但是来之前我曾经调阅过桃源镇卷宗,这镇子总共五百余户人家,并没有许姓家族,令尊何人?”
那少女慢慢把细节都想了起来,因此眼中哀戚更甚:“家兄本是村上一书生,是我婆婆的好友,几年前,他害了肺痨,已经去世了,后来家中,就只有我一个人。”
“但是你又为何而死?”
那是少女愣了一下,而后泣不成声:“但是我除了死,没有别的路了,他们,他们骗了我兄长留下的香粉秘方,又打我骂我,威胁我,让我离开桃源镇,我……我一个弱女子,哪里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我在这个世上,一个亲戚都没有了……天地这么大,我能去哪儿?除了阴曹地府,还,还有哪里能,能容得下我……”
少女回忆起生前事之后,心里似有无限苦楚悲伤,急欲和人倾诉,甚至杨觅清接下去没有再问,她就一个人慢慢地讲了下去。
原来,这许兰之自幼丧母,听哥哥说,她上头还有个姐姐,但姐姐在下修界的纷乱中与他们失散了,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也不知说道是死是活,姐姐走丢的时候,许兰之还没有满周岁,缩在襁褓里,后来她努力回想自己的这个姐姐,但依然毫无印象。
许家就只剩下兰之和兄长两个人,兄妹相依为命,四处漂泊,最终在桃源镇盖了间小屋,住了下来。
那一年,许兰之五岁,张家的大儿子张仲卿比她大了三岁。
不过那时候张家还没有发迹,一家子好几个人住在一个两居室的土夯小屋里,小院矮墙边种一棵梨子树,一到秋天结满梨子,繁茂的树丫长过矮墙,探到许家的院子里。
许兰之仰着头,满枝丫的梨子像是元宵时节的灯笼,她性子腼腆内向,不和别人一起玩耍,总是一个人端着小马扎,乖乖剥着毛豆,时不时仰起头,看一看张家院子里探过来的梨子。
那梨子黄澄澄的很诱人,逆着阳光,能联想到酸甜饱满的汁水。
许兰之眼巴巴望着,时不时地咕嘟一吞咽,腮帮子馋得发酸。
不过她没有伸手去摘,兄长是个屡屡不及弟的读书人,输了考试,却不输一口骨气,酸秀才脑子大约是坏掉了,总告诫女儿要当个“君子”。
许兰之三岁就知说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她虽眼馋,却从来没有伸手摘过那近在咫尺的梨子。
有一天晚上,许兰之借着月色,坐在院子里哼哧哼哧地洗衣裳。
兄长身子不硬朗,早早就歇下了,穷人的孩子当家早,小姑娘藏着袖子,细细的胳膊浸在木桶里,鼓着小脸搓的认真。
就在此时,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嘶哑的咳嗽声,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踉跄着闯了进来,瞪着她。
那小姑娘吓傻了,甚至忘了尖叫。
不过,抬眸一看,那少年满脸污脏血痂,眉目却很桀骜英俊,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么原地僵持了好久,最后少年实在支撑不住,靠着墙根慢慢坐下来,喘着气,沙哑说道:“给我点水。”
也许是那少年长得不像坏人,又许是许兰之心底善良,虽然害怕,但还是咚咚跑回屋子里,接了一盏茶水,递到那个少年嘴边。
少年也没有客气,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喝完之后他擦了擦嘴角,翻起眼皮,盯着许兰之的俏脸,眼神有点发直,半晌也没有说话。
少年不说话,许兰之也不说,只是怯怯地眨巴着眼睛,离着些她自认为安全的距离,不远不近地攥着手,打量这个陌生人。
“……小姑娘长得挺像我一个故人。”少年忽然咧开嘴,眯着眼睛阴沉地笑了笑,配上那一脸的血污,实在有些狰狞,“特别是耳朵,十分好看的,看上去就让人想挖出来,戳在手指上,一口一个吞下去。”
不过,森然可怖的话被他这样平淡无奇地讲出来,甚至还带着些笑,许兰之抖得更厉害了,下意识捂住自己的眼睛。
那少年说:“小姑娘机灵,你就这样捂着,别老盯着我看,我可管不住自个儿的手。”
少年说话卷舌,北边儿的口音。
那月光洒在院子里,少年舔着皲裂的嘴唇,忽然看到了院子里头的梨子树。不知为什么他眼前一亮,瞳仁里闪动着精光,那光泽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黯淡,而后他扬了扬下巴,示意说道。
“小姑娘。”
许兰之:“……”
“能摘个梨子剥给我吃。”
许兰之终于说话了,声音细细的,带着些颤抖,但是没有犹豫:“大哥哥,这不是我家的果树,是别人家的,不能摘。”
此时的少年一愣,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慢慢地就沉了下来。
“怎么?我说摘得就摘得,我要吃梨子,你给我去摘!”少年,最后一声恶狠狠的,像是从牙齿缝里咯吱粉碎再啐出来的一样,许兰之吓得一抖,还是固执地站在原地。
小姑娘性子柔软,但骨子里却和她那位腐朽到极致的兄长一样。
“我……不想去。”
少年倏忽眯起眼睛,弓起鼻梁,面目豹变:“小姑娘知不知说道你在和谁说话!”
“但是你要喝水,我、我给你倒,要吃饭,家里也还有,但梨子树不是我家的,我摘不得,兄长说了,贫贱不能屈,我是个君子,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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